麦迪逊广场花园球馆大门常打开，你会爱上这里，不管远近都是客人，请不用客气。

到了这个年纪，史蒂芬·库里不必拘礼，只用124秒，他就追平了历史三分命中纪录，再过三分半钟，他会用一个普通的上提接球，在伯克斯面前出手另一个“去你妈的”式三分球，命中它，然后撤回半场，飞吻衔接锁肩振臂怒吼。

科尔人情练达，旋即喊下暂停，镜头摇到高台，库里的妈妈索尼娅在那里鼓掌，镜头摇到场边，库里的父亲戴尔在那里鼓掌。离异家庭的孩子满脸堆笑，他已经长大了，能看开很多事情了，更何况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科尔拥抱他时嗫喏的嘴型就好像是在说“爸爸”。从科尔手中接过皮球，库里夹着这颗球走回板凳的模样一度让我产生这场比赛已经结束的错觉：是的一切都结束了，孩子离开了襁褓，落叶埋入了尘土，一根烟烧到了尽头，长江流入了东海，李云迪进入了牢笼，王力宏逃离了坟墓。你知道一切终有尽头，雷·阿伦也知道，除了被大屌萌妹骗去文爱的愚蠢程度和三分球外，他留给这个联盟的遗产本就不多，现在又少了一样。也许是最重要的那个。

至少雷·阿伦自己是这样想的。

2014年雷·阿伦来中国开训练营，小学员们问他：“你最光荣的时刻是什么时候？是2013年G6投进的绝平三分吗？”

阿伦想了想说：“不，我想是打湖人超越雷吉·米勒创造三分球纪录的时刻。”

现在库里把他从自己保持了十年的纪录上拉下来的姿势就像加内特把他从合影中剪去一般决绝无情。阿伦鼓着掌，脸上的笑容依然保持职业，他只能奉上赞美：“库里的水准举世无双，他史上独一档。”接下来阿伦也许需要换个“最光荣的时刻”，这没什么，人生太长，你永远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对于库里来说，“啊终于破了”和“啊就这么破了”交织在一起，淹没了过去一周的期待，现在只剩下激情过后的一点点倦。库里当然有期待，最近一个主场没有一口气吃下16个三分却打了11次铁之后，他就已经宽慰自己和球迷：“费城有我弟、印城有米勒、纽约麦迪逊不言而喻、波士顿是阿伦破纪录的地方。在哪儿打破纪录都很有意义呀。”

打步行者之前，库里说：“我的职业生涯还很长，但这是我多年一直在想着的重要里程碑。”

里弗斯在76人战胜勇士后说：“我们知道库里想要什么，但这里是费城。”纽约就大为不同，麦迪逊广场花园不要这些虚脸，他们当即发布社交媒体歌功颂德：“世界最著名场馆里的一个传奇时刻。”

麦迪逊广场已经习惯了，不是因为他们烂了这么多年，而是因为这确实是一种传统，打NBA草创之初，为了提高门票收入，很多比赛安排在第三方场地，麦迪逊广场花园球馆就是最佳选择。这个最佳选择可能到今天都没有太大变化，大球市就是大球市，这场比赛的黄牛票价格暴涨，高层看台超过474美元，底层看台超过850美元，最好的位置票价高达5位数。

和麦迪逊广场花园球馆相比，1999年的布拉德利中心球馆就要黯淡得多。有一天乔治·卡尔结束了训练课，却发现球员们久久不愿散去，他们在围观一场投篮比赛，雷·阿伦和雄鹿队内三分最准的戴尔·库里，以及一个10岁的孩子组队，战无不胜，这个10岁的孩子就是史蒂芬·库里。

同一年的AAU比赛中，杜兰特第一次遇到库里，他回忆说有个小孩喜欢过中场就出手投篮，还在一场比赛中砍下了35分。他从未想过16年后自己的球队会在NBA西部决赛中被这个小孩的球队1比3大逆转。他也不会想到，接下来自己就会和这个孩子成为队友。更令他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面，和这个孩子一起拿到两个冠军后，他还是觉得不够开心。

多的是你想不到的事。1988年雷克斯·查普曼也不会想到自己刚刚21岁，就要学会为队友的小孩换尿布。那一年查普曼是黄蜂的新秀，黄蜂也是第一年加入联盟，二年级的戴尔·库里刚刚在阿克伦的医院迎来自己大儿子的降生，就要携家带口奔赴夏洛特，和查普曼做了邻居。

老库里从来都是个射手，在雄鹿的一季他的三分命中率达到了47.5%。库里回忆自己还对三四岁时看的黄蜂比赛有一点模糊的影响，他说自己看着父亲打球的样子，从此就爱上了投篮。有一个职业射手当父亲的好处除了在汉堡王广告中出镜外，就是能够更早参与到高过年龄层次的训练和比赛。

这意味着库里始终要比别人矮，他必须不断磨练自己的篮球技巧以适应环境。所以对于篮球世界而言，库里从来都不是一个素人，他未来那些和三分球有关的成就，也许从他诞生那一天起就已经注定了。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个话大抵是不差的，但你何曾见过老鼠打出一条过江通道。老库里的三分出手在他那个时代已经算顶级，射得又快又准，但他职业生涯最准的一射可能还是带来史蒂芬的那一次。儿子生涯达到的高度是老库里无法想象的，有一次老库里看到球爹戴着一顶帽子，上面写着“我早就说过”。老库里就很感慨，说如果自己也弄个类似的帽子，上面应该会写“我亦唔知啊”。

老库里是诚恳的，他没祭出上帝视角，时代局限性告诉他距离篮圈越远效率越低，如果要追求稳定，就要减少运球，他给自己立下了一条三分出手前运球不超过2次的规矩，这条规矩在他之前30年，在他之后又过了差不多15年，才被他的儿子亲手打破。

1961年，身高仅有1米6的犹太人亚伯拉罕·萨珀斯坦将三分线引入了他的短命联盟ABL，他是哈林篮球队的创始人，热衷于搞些娱乐大众的新奇玩意儿，打篮球和让狮子跳火圈并无不同，卖票就行。创造三分球的初衷是因为他觉得篮球也需要像棒球一样拥有自己的“本垒打”。萨博斯坦是对的，自古以来人类都对射的远、射的准有一种生殖崇拜般的痴迷，很显然，投壶、射箭、10米气步枪、高尔夫、你和你的男同学冲着5米开外一块砖头撒尿的游戏，无不体现着这一点。

只不过关于怎么把球从更远的地方射进篮圈还有一点争议，那时候我们更习惯看见米勒推开乔丹接球出手三分，帕特森接到乔丹传球出手三分，罗伊绕出三分线外两步接边线球在姚明眼前出手三分……

是的，这些伟大时刻的统一特点就是接球出手，这才是库里之前时代的常态，虽然间或我们可以领略到阿里纳斯出手三分后转身，科比埋头苦突后外身斜射，以及麦迪的35秒13分，这些零星的持球三分表演通常被视为神迹而非惯常，这样的球往往被归类为“不合理”的范畴——不合理，但带劲。

库里不同。库里在小乔丹、霍伊斯、保罗的人缝中游走运球，他没有选择突破上篮，而是再度回到三分线外，让科尔在场下高呼“RNM退钱祝您全家阖家快乐安康……好球”；又或者在加时赛还剩最后0.8秒，刚运球过中线就出手三分让杜兰特重温童年所见。

严格来说，库里不是让三分球成为常规武器的那个人，从1979年NBA引入三分线以来，联盟各队三分出手比例始终处在一一条上升曲线中，从一开始的无人问津到如今的接近4成比例为三分出手，这不是库里一个人的功劳，聪明的教练员和球员们终究会发现这条三分线能够带来的收益，这是再简单不过的计算，4成命中率下的3分得分，需要用6成命中率的2分得分才能换回来。

持球三分球，才是库里给这个世界带来的最大变革，在他之后，才有哈登、利拉德们在持球三分一项上走得更远。但库里在2014年持球三分比例达到巅峰的5成以上之后，突然停住了脚步。马克·杰克逊走了，史蒂夫·科尔来了。

库里找到了持球三分和接球三分之间的平衡点，他的篮球世界开始变得难以捉摸，有球在手时，他随时可能用三分击溃你，但无球在手时，你还得花上更多精力去关心他。科尔的另一点卓越贡献，是让库里舍弃了那些马克时代大量的侧翼高位中距离出手，将三分出手比例提高到5成开外，篮下和三分，魔球效率就是这么高。

而这一切，仍然基于库里本人在三分球上的超级高水平。“追梦”格林由此可以大言不惭：“如果我能找到库里，为什么还要出手得分？”

虽然没有球爹那么露骨，老库里同样不惮于吹捧儿子：“即便史蒂芬其他技能开始衰退，凭借这一份投篮他还能打很久。我说这话不是以他爹的身份，而是以他粉丝的身份说的。”

绝大多数人可能都持有同样的观点。很显然库里的目标不是超越阿伦这么简单，他的合同还有很长，毫无疑问勇士还会继续用更多的两年合同来延续这个长度，他还要打很久很久，如果他38岁的时候背着6000万年薪在场上打球我也丝毫不会惊讶，他要突破的不是追梦说的4000个三分球，在联盟出台下一个有利于外线防守的规则之前，他要做的事情是将三分球抬到一个无法企及的高度。届时每一个女人都应该羡慕阿耶莎，这世间竟然有这么一个女人，365天里可以独占世界上最能射的男人半年之久。

在麦迪逊的这个夜晚，库里终于拥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荣誉。在此之前，他的冠军，他的MVP，他作为过去十年间最强球员的代表，他的最佳阵容，他的全明星，所有的一切，都如同阳光下林立的牌坊，你绕场三圈，总能找到无数阴暗面，你能找到的批评声中，最响亮的那一条仍在水下潜伏，将世界洒进来的光线折射得光怪陆离，这些声音多半源自那三个总冠军和三座旁落的FMVP奖杯，包括德拉维多瓦、“团战可以输、库里必须死”、高中战术Box-1这些为库里专设的名词。

也许这种声音将伴随我们未来数十年评价库里的过程，但当我们在谈及三分的时候，昨天他创造的历史，以及未来目之所及他可以扩展的历史，会成为一种无可置喙的锚定之举。

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不是2974，不是场均5个三分球，不是连续157场投进三分，不是那些可以用数字轻易表达的纪录。我猜真正杰出的篮球撰稿人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的素材，整理好了所有关于三分球的历史，库里各项三分球数据，或者他在休赛期勤奋训练的感人故事，指望库蜜们读文至此潸然泪下小手一点打赏2元，这些都是很好的，但我不喜欢。

我更关心的是在这些数字背后的真实故事，是他咬在嘴里的牙套，是他的摇摆舞，是他这么多年用三分球屠戮世界或被世界反噬时给我们留下的另一种强者姿态，和他的三分球纪录一样独一无二的姿态：

“有趣”。

或许你还有别的形容方法，但不要紧我们先用这个形容。2016年库里带领勇士成为史上最强常规赛球队时，当年还在达拉斯的老帅卡莱尔称赞有库里的勇士比滚石乐队还要受欢迎，科尔的回答羽扇纶巾潇洒异常：那当年我的公牛就是披头士咯。

公牛是不是披头士我们不知道，我们认知中的王朝公牛，和他们的队徽一样拥有一双凶横的眼睛，他们的领袖乔丹，给人一种“霸凌”的感觉，在他之前，我们用“华丽”来形容showtime的湖人，再往前，拉塞尔苦大仇深的面庞给我们传递的是“强硬”。历史上的王朝球队气质多半取决于他们的领袖，目之所及，几乎所有的王朝球队都至少有一种“压迫感”，是荷尔蒙的味道。即便科尔拿来类比库里的邓肯也是如此，你当然知道邓肯是闷骚的，马刺全队是玩乐队的，但那多半是在场下或者修车行里，回到场上，你可能更多还是会端正态度，用“严谨”来形容他们。

但库里的勇士不一样，或者反过来说勇士的库里不一样，最好的那些年，库里的比赛宛如一道流动的盛宴，充斥着强到色情的味道。强大往往令人生畏，库里的强大不会。究其原因，可能有23.56%是因为库里没有一张剑拔弩张的脸，他直到21岁到酒吧里点酒还会被要身份证，他在篮球场上的存在和粉丝数量揭露了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颜值即正义。在库里疯狂出手之前，范埃克塞尔和斯普瑞维尔早就疯过，但库里叫“萌库”、“小学生”，范埃克塞尔叫“疯子”，斯普瑞维尔叫“狂人”，这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

库里自己说：“当我们能够打出有趣时，我们才是最可怕的。”

什么叫有趣？

持球晃动后突破单手高挑篮是有趣的，炸开人群抢前场篮板再用一个晨勃般僵硬的小勾手将球放入篮筐是丑陋的；在三分线外两步迎着防守人绝望的眼神投进三分球然后拍拍胸指指天是有趣的，在三分线外空无一人的情况下战战兢兢投进一个三分球然后像狗一样头也不抬地回去防守是丑陋的；背后肘部传球是显而易见的有趣，胸前双手传球是不用多说的丑陋。

当你尝试将“有趣”和“可怕”混合成为你的风格时，代价显而易见，最大的代价可能是失去了1个总冠军，1次不看人背后传球失误，1次在载歌载舞的乐福面前投丢的执着三分尝试。

在品尝失败苦涩的时候，库里也曾经有过一瞬间的悔意：“那是89平。我本该尝试一次突破的。”

但你来看，时至如今，这点悔意早就被抛诸脑后，库里依然是库里，他还在出手那些不甚合理的三分球，阳光射不进去的地方，他可以。他还在给队友制造发表装逼言论的机会，克莱说：“时间只剩7秒，他开始往三分线外运球，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和历史上一切也许本来可以却最终没有成为超巨的三分手们相比，库里的不同之处就在于：

他能在运球过半场的第一秒来到三分线就出手，也可以在最后半秒远离三分线再出手，却没有任何人会去质疑什么。

追梦的肱二头肌和杜兰特的科尔永远不会像在杜兰特耳边念叨乔丹那样念叨库里，他知道这就是库里之所以为库里的原因，他也同样明白这是现在这支勇士之所以为勇士的原因。

干拔也许可以同样煽动观众的情绪，他们可以在库里低迷的情况下赢球，甚至总冠军，但能够点燃这片场地上或者屏幕前的六年老勇蜜们的，有且只有库里。

不光是三分，还有那些漫长疯狂岁月里堆积起来的亲眼目睹，才编织起了如今这条完整的情感纽带，上面写着两个字：信任。

追梦所言“我愿意为库里去死”可能有些夸张了，库里不会让他去死的。但所谓球队的领袖，或者球迷的偶像，最重要的功能之一就是提供这种安全感。你知道他会输，他会打出糟糕的比赛，可能会有将头埋到科尔教练怀里的时刻，但你不会从库里身上得到太多煽情或者咬牙切齿，事关有趣，你永远可以相信史蒂芬·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