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西捧杯

1986年，马拉多纳率领阿根廷队获得世界杯冠军的时候，这一届阿根廷队的所有球员都还没有出生，小梅西三岁的我也是，可能那个时候我的父母刚开始谈恋爱吧。对于我这一代人来说，贝利、马拉多纳就像是远古的传说，经常听父辈提起，但自己从未看过他们的比赛。

小学和初中，我开始认识足球、接触足球，那时的快乐是多么简单啊，放学后，约上班里几个男生，随便找一块空地，用书包或者砖头当球门，一踢就是几个小时。由于书包或者砖头的高度不够，前锋射门的时候只能打贴地球，只有这样才能肉眼可见地知道这球进了还是没进，如果你胆敢踢半高球，对方守门员一定会说“出界了啊，没进”，连球门都没有的我们，只能用眼睛和嘴皮子做VAR来判定进球是否有效。

那时的足球很纯粹，那时的你我很纯真。

工作之后，也经常会和领导、同事一起踢球，场地条件好多了，整齐的人工草坪，带网的球门，专业的足球鞋，五六百块（公司报销或者AA）能踢两小时的五人场，物质条件变好了，但快乐却变少了。你拿到球后连过两人，一抬头，发现大腹便便的领导在举手向你要球，你是调整好角度直接打门，还是把球传给注定要踢飞的领导？废话，这哪能不传啊，这场球的主要目的不就是把领导陪好吗？你辗转腾挪，连过两人，不就是为了有机会给领导喂个饼，刷个助攻吗？

少年时代，“外星人”罗纳尔多是我们心中的神，那件印着9号的黄色巴西战袍，它的流行程度仅次于校服。高中时代，梅西开始在巴萨崭露头角，但是由于课业压力太大，我也只能在午饭和晚饭时间偶尔在电视上看到他的画面，那个青涩、腼腆的大男孩儿，总会带着皮球飞速奔跑，过掉一个又一个后卫，然后潇洒挑射。我知道他将来一定会成为球星，但我没想到他会成为巨星，更没想到他会成为万千球迷痴心追随的超级巨星。

大学时代，当我还在校队被人连过三次的时候，梅西已经在欧冠赛场上连过三人了。这段时间，梅西在俱乐部的成就达到巅峰，六冠王、金球奖四连庄、不停地上演帽子戏法……因为欧洲的联赛大多在深夜开球，每个周末的早上醒来，我都会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一边啃着面包，一边看巴萨的比赛集锦，没什么文化的我只能用反复使用“卧槽”、“牛逼”这两个词汇来形容梅西的超神表现，十多年过去了，我使用的还是这两个词来形容梅西，不知道是梅西的球技没有长进，还是我的文化水平没有提高。

后来，我大学毕业了，看球的时间也更自由了，但梅西的境遇却不如从前。MSN组合从大杀四方到内马尔出走，从6-1史诗级逆转巴黎到被罗马、利物浦先后逆转，从被拜仁8-2血洗到拉波尔塔的背叛，其中的起起落落、辛酸曲折恐怕只有梅西自己才能够体会得到。我们自己的生活又何尝不是如此，有悲欢，有离合，有幸福，也有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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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西是天才少年，在巴萨横空出世，俱乐部层面的荣誉已经拿到手软，唯独缺少国家队层面重量级的奖项。

梅西于2005年帮助阿根廷U20青年队夺得世青赛冠军，于2008年随阿根廷国奥队夺得北京奥运会男足金牌，这个天才少年在国家队的起跑看起来非常平稳，很少有人会预料到今后的波折。

如果在2006年南非世界杯，梅西拿到的是和2018年姆巴佩同样的剧本，那该多好：不满20岁的年轻小将在第一次参加世界杯的时候便担当主力前锋，把各路豪强的后防线冲得七零八落，在关键战役中屡立奇功，最终随队捧得大力神杯。又或是在2014年巴西世界杯，正值巅峰的梅西在决赛力挽狂澜，打进全场唯一进球，将世界杯带回阿根廷。

童话固然美好，但现实往往残酷，梅西在阿根廷国家队实际拿到的是什么样的剧本？是在2006德国世界杯1/4决赛中点球大战落败于德国；是在2010南非世界杯悲剧重演，1/4决赛中被德国打了个4：0，梅西个人颗粒无收；是在2014巴西世界杯决赛中再次倒在德国队脚下，离登顶世界之巅只差一步之遥；是在2018俄罗斯世界杯上被法国队碾压，止步16强；是在美洲杯上，连续两次在决赛中输给智利，屈居亚军；是在气愤与自责中宣布退出国家队；是在多次决赛中离奖杯无限接近的时候总差那么一口气。

如果梅西拿到的是easy模式，固然美好。翩翩少年、鲜衣怒马，年纪轻轻便将所有可以拿到的荣誉全都揽入怀中，往后余生，可以睥睨众神，潇洒自如。没有谩骂，只有称颂；没有比较与质疑，只有独霸与赞美；没有球迷焚烧球衣与画像，只有万千少年顶礼膜拜。可是，这样的经历可以让人艳羡，但不足以铸就伟大；可以红极一时，但不足以穿越时空；可以让人心驰神往，但不足以让人铭记终生。

上天是公平的，她给了梅西无与伦比的天赋，却让他患上生长激素缺乏症；她让梅西的俱乐部生涯无可挑剔，却也给了他坎坷崎岖的国家队征途。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梅西在国家队拿到的是hard模式。饮恨马拉卡纳，连续两次在美洲杯决赛中点球惜败于智利，每当人们以为经过漫长而艰苦的跋涉，梅西可以登顶的时候，阿根廷总是脚底一滑，从距离巅峰只有一厘米的位置跌落谷底。

但生活总得继续，跌落之后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擦拭一下伤口，抬起头来，再次向山顶发起冲击，如此循环往复。

登山的路并不容易，他们需要面对来自半山腰的俯视与嘲讽，需要抵挡流石飞砾，需要面对伤病与疲劳，甚至还要抵御本国媒体的暗箭中伤。

当然，梅西犹疑过，彷徨过。退出国家队会不会是更好的选择？为阿根廷国家队付出了一切但却不被理解，图什么呢？但梅西最终选择了坚持下去，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身边的队友换了一茬又一茬，他从小弟变成大哥，从青涩的小伙儿变成三旬老汉，从清新俊逸变成胡子拉碴，从精力充沛变成满场溜达。这一切的一切，这该死的征途，残酷而又美好，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正像诗人贺炜所说的那样，向上攀爬的那条路，难道不比站在顶峰更让人热血澎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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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西圆梦卢塞尔体育场，跌宕起伏的情节、数次反转的剧情、摄人魂魄的窒息感、新王与旧王的对决，汇成了梅西加冕最完美的序曲。从比分被扳成2-2之后，到点球大战结束的这一个小时里，我是颤抖着身体看完比赛的，我不敢去想象阿根廷失利的场景，不敢去想象梅西落寞的神情，全世界有多少球迷会因梅西的伤感而心碎。

还好，梅西带领着阿根廷挺过来了，伟大的团队，伟大的球员。

“扑点！扑点！大马丁立功啦！大马丁立功啦！不要给法国人任何的机会！伟大的阿根廷门将，他继承了阿根廷的光荣传统！在这一刻，门神附体！埃米利亚诺·马丁内斯一个人，他代表了阿根廷足球悠久的历史和传统！在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

“蒙铁尔面对这个点球。他面对的是全世界阿根廷球迷的目光和期待！……球进啦！比赛结束啦！阿根廷队获得了胜利！击败了卫冕冠军法国队！他们没有再一次倒在德尚的球队面前！伟大的阿根廷！伟大的阿根廷球员！阿根廷球迷，今天看球快乐！阿根廷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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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爱梅西，是爱他孤身走暗巷，爱他不跪的模样，爱他对峙过绝望吗？是，但也不全是。

众所周知，梅西是不世出的天才，就算他在国家队从未获得过任何荣誉，就算每次洲际大赛都在小组赛就出局，单凭他的球技，就有足够狂傲的资本，但梅西并没有任何的傲慢，他腼腆、害羞、平易近人，没有丝毫的盛气凌人之感。他是巨星，但同时也像你我身边的邻家大哥哥，我们从未见过面，但莫名会让人感觉很亲切。

你要知道，他可是天才，他难道不可以高高在上，对自己的队友指指点点吗？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教练或者队友抱怨过梅西在更衣室的表现，他从不是问题的制造者。

就像高三的时候，你请教你们班上每次模拟考试都拿700多分的状元，为什么把加号从等式的左边移到右边需要变号呢？然后一脸天真地看着状元，状元听后，微微一笑，细致耐心地为你讲解，而不是把你的试卷撕个粉碎，然后把你轰出教室。状元对待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班级里的老师、同学都爱戴他，有什么困难都找他帮忙。

但是其他班级的同学很讨厌他，挖苦他，质疑他：对那些学习不好的人，你为什么这么和蔼，你应该大吼大叫呀，你不是很厉害吗，那你为什么不考满分，这样就可以把全班平均成绩拉高一些，从而使你们班名列年级第一了呀。何其可笑啊，但梅西的遭遇和这位状元又何其相似啊？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低调、内敛、踏实、大度变成了缺点，一个人必须大吼大叫、声嘶力竭才配成为领袖，请问这是足球场还是演唱会？这是世界杯还是格莱美？足球是靠嘴来踢的吗？

我没有当过领导，但我知道什么是好的领导，他不应在遇到困难时，怒目圆睁、青筋暴起、摔锅砸碗，而应激励、带动身边的人，让大家为了共同的事业去拼搏。能够让大家以完成你的梦想为自己的梦想，这才是最高级的领导艺术。

我自认为也算是0.6个球迷了，平时比较关注欧洲五大联赛前列球队的表现，但是阿根廷队的球员我认识的恐怕都不到60%，恩佐、莫利纳、麦卡利斯特、阿库尼亚……你们都谁啊？在哪家俱乐部踢球啊？看了两场之后我才慢慢对上了号。但就是这支与以往相比稍显平民化的球队，却将全队的力量凝聚在了一起，他们再次证明足球不是某个巨星的独舞，而是一项需要十一个人都用尽全力的集体运动。

本届世界杯前，梅西的众多队友都表达过类似的意愿：我愿意为梅西付出一切！如果这样的梅西都不算领袖，请问还有谁配得上领袖二字？

梅西是罕见的既可以作为前锋攻城拔寨、破门得分，又可以稳坐中场、指挥调度的球员，而且他在这两份工作中的表现都堪称顶级。就像之前提到的那位状元，你以为他只是学习好？对不起，人家德艺双馨，文能场场考第一，舞能翩翩斗一博，还顺手拿了个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你说气人不？

还有人攻击梅西，说他是体系球员，只有在巴萨才能踢得风生水起，离开哈白布的支持什么也不是；说梅西不敢去其他联赛，去了就会被踢得满地找牙。总有人会把别人对球队的忠诚与报恩说成是不敢走出舒适圈，如果梅西每隔两三年就换支球队，又会有人骂他是“三姓家奴”，认钱不认人，做人好难啊，你到底要人家怎样嘛。

梅西在场上，眼里只有足球，不能说基本，而是根本没有过假摔；梅西在场下，眼里只有家人，不能说基本，而是根本没有过花边绯闻。

我们可以感受到梅西作为一名球员的魅力，同时，作为一个人，他也堪称榜样。

卡塔尔世界杯上的梅西，压力无疑是巨大的，这极有可能是他在世界舞台上的最后一舞，同时，携赛前36场不败之势强势出击，无疑也给阿根廷全队增添了无形的压力。

在全世界的运动员中，恐怕只有2008年北京奥运会上的刘翔才能亲身体会得到这是多么大的压力。梅西只差世界杯这一最为关键的拼图，刘翔已经斩获无数金牌，只差在父老乡亲面前扬眉吐气。两人面对的，都是亿万灼热的目光，目光背后，是整个国家，甚至超越国界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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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梅西在卡塔尔没有圆梦，我想，爱他的人会依然爱他，“你爱上一件事物，当然不是爱他的成败，你爱的就是他的气质”。就我个人来说，几年之后，梅西退役了，我能记住的并不是他创造了哪些纪录，他踢了多少场比赛，打进多少球，送出多少助攻，获得过多少个冠军……这些冷冰冰的数字可以记录但无法完整呈现梅西的伟大。

我记住的，一定是他复刻马拉多纳连过5人并晃过守门员进球得分的神迹，是他国家德比中接布斯克茨世纪助攻后的进球，是他对博阿滕的犯罪式过人，是他面对尼日利亚时的一停一卸一射，是欧冠决赛中头球破门后摔掉的球鞋，是过掉小自己15岁的克罗地亚“面具侠”格瓦迪奥尔后送出的销魂助攻。当然，还有登贝莱错失良机，给了利物浦反扑机会后的无奈苦笑，他宣布退出国家队时的落寞与无助，他八年前与大力神杯擦肩而过的遗憾眼神，他无奈告别巴萨时的涕泪满衣裳……

这些画面，兴奋的、痛苦的、热血的、压抑的、难忘的、不舍的……一帧一帧，一格一格，构筑了我心目中的梅西。只要闭上眼睛，我就可以在脑海中回忆起这些经典画面，回忆起这些看过无数遍的足球瑰宝，它们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只会因时间的沉淀而愈发醇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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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决赛，躺在床上，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当年一起踢球的那些玩伴，我们在人海茫茫中，各自奔天涯，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

当年的锋线三叉戟，右边锋在建筑行业工作，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换一个城市，换一个工地；我与左右脚均衡的正印中锋早已没有了联络，没有电话，没有微信；踢左边锋的我正在伤春悲秋，感怀伤逝。我们队还有一位体型庞大、身体健硕的中后卫，堪称“那堵墙”，管你什么范戴克、库利巴利、提拉米苏，在他面前都不敢称自己为顶级，现如今，他已是老家远近闻名的养猪大户，喜怒哀乐伴随着猪周期的涨跌而起起伏伏。还有那个个头不高，但弹跳很好、反应奇快的门将，他经常贪玩不写作业，当时还是我跟班主任求情，他才被允许进入校队，前几天他结婚了，祝他幸福！

当年一起踢球的小伙伴们，可能大多已经几个月、几年没有触碰过足球了，但我相信，12月18日晚上，他们一定都在关注着比赛，可能是在家里、在酒吧，也可能是在养猪场、在工地的活动板房里。不管身处何方，此时的境遇如何，在那几个小时中，因为对这场比赛的关注，我们的生命再次产生了联结。

有多少人在年少时期怀揣着足球梦，因为激情，因为热爱。又有多少人不得不放弃这一梦想，因为现实的压力，因为自身的不足，因为家长不认识李铁们。

我爱梅西，也可能只是自己内心的投射，人们都希望拥有过人的天赋、良好的品格、幸福的家庭、名利双收的职业生涯。我知道，我不能做到这一切，但是梅西做到了，他完成了我从不敢奢望的足球梦想。这座金杯，是梅西获得的，是阿根廷队获得的，是献给阿根廷人民的，也是献给我们年少时未竟的梦想。

感谢教练斯卡洛尼，感谢迪玛利亚、大马丁、阿尔瓦雷斯、恩佐、德保罗、帕雷德斯、迪巴拉、奥塔门迪、莫利纳、劳塔罗（暂且把你列进来）……让我们记住他们的名字，没有他们，就没有梅西的圆梦时刻。

也要感谢姆巴佩、格里兹曼、莫德里奇、佩里西奇、韦德霍斯特、莱万……没有伟大的对手，就没有伟大的对决，对手的能力是检验冠军成色的重要标准。

我爱梅西，我爱足球，青春再见！

写于2022年12月24日